读赵孟頫《浴马图》
摘要:这满卷的娴静平和、温暖怡人,哪里可曾透露一丝荒寒萧疏的失意呢?依我看来,清高宗弘历在《浴马图》前题的“青溪龙跃”四字才是正解。
近日一直沉迷于蒙古统治时期各民族文化与艺术的交流和影响,重新审视了赵孟頫(1254年-1322年)为汉族文人话语权的争夺所做出的努力。作为屈指可数的南方文人,在满是蒙古和色目官员的朝廷中,他的荣辱得失与人生起
伏常常令人慨叹。更让人遗憾的是,艺术史对他的种种不客观评价和误读。故宫今年第一期藏画展有《浴马图》真迹,我抱着无限虔诚的朝圣之心前往武英殿。《浴马图》那样雍容安稳地平铺于陈列柜中,而我与它只隔了20厘米的距离,元大都御马场的气息竟是如此鲜活,仿佛一下子带我穿越回了七百年前……
透过明净的玻璃,我的目光反复“抚摸”着《浴马图》的每个细节:顺滑飘逸的马鬃、踏入溪水的马蹄、奚官的幽默表情、绝不重复的树石笔法……一派天然生机,安宁祥和又不失华贵。溪水一湾清澈透亮,梧桐垂柳绿荫成趣;马匹俊美驯良姿态各异,有的立于水中,有的饮水吃草,有的昂首嘶鸣,有的卧立顾盼;奚官们神态轻松自得其乐,或牵马临溪,或冲浴马身,或在岸边小憩。从入池、洗浴到出池,形态变化多端,穿插自如。人物、鞍马、背景分别施以不同色彩,丰富浓郁而又清丽典雅。用笔精细、色调浓润、风格清新秀丽。
“人前马后”是程式
虽然《浴马图》表现的是元代景致,但无论造型、构图、设色还是格调,都显示了赵孟頫对晋唐之风与北宋气象的追随与敬意。以其中一位穿红衫的奚官牵马前行的图像为例(①),来感受一下画家对古意和传统的推崇:此人穿戴整齐讲究,典型的西域人相貌,卷曲的白须白发显示了他的年纪。这种一人在前、一马在后的程式化的绘画图式最早可以追溯到汉唐(②)并一代代沿袭下来。
参照赵孟頫与其子孙的其他鞍马绘画作品,我们可知,在他的“古意论”里,对传统图式的继承是十分重要的部分。他曾经亲眼观摩过北宋画家李公麟(1049年-1106年)的《五马图》,其中,好头赤这一局部(③)就与红衣奚官极相似。
开放包容不拘泥
显然,他也试图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深化技法的表现,并做了一些改变和创新:造型上更加柔和内敛、细节上更加优雅讲究,动态上更加灵活自然,凸显了文人的趣味和情致。我们看奚官那双草编的鞋子,如此小的物件画得结构清楚,转折穿插,笔笔不苟,堪称精到,这无疑比前代鞍马人物的简单、一成不变的靴子更耐端详。其次, “宗教混搭,天下一家”的元大都让赵孟頫眼界大开,正是他广泛结交西域友人,与他们耳目相接,才会有《浴马图》中的这个西域奚官外国样貌的刻画入微和巧得神韵。这一点我们从其《红衣罗汉图》中亦可领略。
同时,他还大量研究学习异族文学与异域绘画,据记载,赵孟頫不仅亲自题诗在五代画家李赞华(耶律倍,899年―936年)的画上(④),也无数次盛赞同时期异族画家的作品。总之,赵孟頫之所以能够成为“荣际王朝,名满四海”的集大成者,与他对传统的继承及艺术上的博采众长不无关系。他高屋建瓴,绝不仅仅拘泥于汉人艺术,也绝不囿于文人群体的限制。这一点,与蒙古帝国的开放包容是十分匹配的。
绘画心境应是春风得意
关于《浴马图》,有种人云亦云的说法,即赵孟頫是为了完成昏庸的元武宗仁惠宣孝皇帝硬性指派的任务,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画出来的粉饰太平的作品,而且画中表达的是他自己元廷任职,失去自由,不受重视的落寞文人心境。
事实果真如此吗?据考证,正是在至大三年(1310),武宗在位时,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在儒师太子副詹事王约的影响下对赵孟頫的深厚学识和艺术造诣产生兴趣,诏令其进京,不仅官升二品,而且对他尊重有加,不叫其名,而称其字。新的任职既无实质性的政务,又不会卷入危险的派系政斗,赵孟頫自然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当时已然是江南文人领袖的他再一次放弃了在江南仕隐两兼的生活,以当朝儒臣身份携管夫人赴京。在他一生仕元的几进几出中,这不仅是最后一次,也是最久的一次,而且还是官职地位最高,最受重视的一次。他不仅为元廷写了许多的诗文和给皇帝应景酬答的篇章,还画出了一批珍品,《浴马图》正在其中。
这满卷的娴静平和、温暖怡人,哪里可曾透露一丝荒寒萧疏的失意呢?依我看来,乾隆皇帝在《浴马图》前题的“青溪龙跃”四字才是正解。一方面,对于游牧民族的权贵来说,马是上天赐予的神灵,与龙同样具有神秘力量。浴马既是御马,代表皇族的拥有,清静的溪水和欢腾的马儿,《浴马图》绚烂太平的景象满足了帝王的审美要求。另一方面,它也是赵孟頫对自己人生际遇的写照,一身的才学能力终有用处,千里马遇伯乐之愉悦使得他自己也如飞龙一般,绘画时的心境应该是春风得意甚至是自喜自负,绝非失志的郁郁寡欢。
乾隆帝在图中间的题诗“碧波澄澈朗见底,十四飞龙浴其里。奚官无事出上兰,骊黄牝牡凭区观。集贤画马身即马,牖中窥之无真假”,可能更符合画家的原意。
作为宋室宗亲,赵孟頫的人生注定是复杂难言的,经历了亡父丧国的悲恸苦楚,经历了入仕元廷的纠结与备受指责,经历了冷遇政斗与赏识器重,他一定觉悟了,倒悬之苦既难逃脱,节操、荣辱还有何意义?何不快乐逍遥地游戏于艺事之乐呢?
历史烟尘滚滚,真相无人知晓,唯艺术永恒。品味《浴马图》,我又理解了另一个赵孟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