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篆刻作为一门独立艺术,与书画并驾齐驱。周秦古鈢与汉魏六朝的印章,已成最宝贵的文化遗产,被后世篆刻家推为楷模之典范。自宋元以后,士大夫必兼善诗、书、画、印,纯粹成为可供欣赏之物,且终生乐此不疲。以印入画,如同诗、书一样,不仅是形式上的拼凑,而是绘画精神的扩展。画家直接在画面上题诗、钤印,十分考究。时至今日,中国画无印章,则不可信,亦不算成品价值。
入画印章,已成为画作的有机组成部分,除了作为画家的信证之外,还是散发出迷人灵光的艺术符号。如何敲章盖印、如何品鉴欣赏已成为人们须刻意留神、专门研究的课题了。本来在画面上出现的印章,是画家自钤,严肃认真,一旦钤之,是为认可,故古画的名人印,赝品极少。此外,收藏家如得名画钤上收藏印,印证由时贤达士观赏过,也给画史或后人提供了流传有序的考证,应肯定其艺术和学术的价值。
自钤印、收藏家及鉴赏家印,一定从画面的艺术效果出发,令印不抢画而相得益彰,决不可草率谬然行之。清朝乾隆皇帝就喜欢在宫廷内府的藏画上钤印盖玺,乐此不疲。一幅古画上钤上皇室“五玺”、“八玺”、“十三玺”,画面上满布“落花印”——零乱飘散,落红无数,逼迫画面,反客为主;还有居上中间位置的“印堂印”——画如人脸,额头锁印,显赫皇权,无尚至尊;画面上的空白处几乎被题跋、印章占尽,破坏了画面的统一、完整,使原作的艺术性大大削减,应引以为戒。
时人或有不谙世事者,以为这是正统,可显霸气,于是不以为耻,反沾沾自喜!记得前年有一位加拿大籍华裔画家回国办画展,虽已使用丙脪、水彩颜料涂在宣纸上作画,但也未忘在仓促中找人刻制多款印章,学乾隆钤御玺于画中显要处。且不论印文本身字体、布局,还是所钤大小、朱白的选择,都经不起推敲,甚至连印色的鲜明度、印痕的清晰度都不够专业。这种附庸风雅的做法,当然不会收到好的预期效果,其实这也是个人艺术审美出了问题。
记得在中国美术学院国画山水研究班学习时,毛建波教授主讲题跋课程,并带领我们到潘天寿纪念馆对照画作讲解,得益匪浅,至今未忘。他说:“潘天寿是现代第一题跋大家。能成大家者必有成大家的理由,三分画,七分题跋。故每月花半天时间来拜学,盘腿而对,中道而止。”题跋包含钤印,一画既成,挂在墙上端详十天半月,题跋、落款、钤印,都有其客观规律可寻。得当的款、印都会令画作生色。潘天寿先生曾说:中国印章的朱红色,沉着、鲜明、热闹而有刺激力,在画面题款下用一方或两方的名号,往往能使全幅的精神提起。起首章、压角章,也与名号章一样,可以起到使画面上色彩变化呼应,画材与画材承接气机以及补足空虚、破除平板、稳正平衡等等效用。
印章入画,虽以寸方见于画幅,却能一点即活,令画面醒目提神。从印文内容看,名号章自然是作者创作权的签署,除了印文识别外,在形式上、位置上还能给画面带来生气而相得益彰。而闲章的产生与应用,更能反映文人精神,以闲语入印,实“闲语”不闲 ,借印文含义而抒情寄意。区区数字,都透出画家、篆刻家的人生感慨及艺术见解。而这就令钤印的实用功能向审美功能转化。
印章是最后踏入文人画领地的,文人画因此而臻完美。在宋后,文人审美价值观念的介入,使沉寂已久的篆刻艺术的复兴。至元末画家王冕发现用花乳石刻印,原来令文人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治印,可以让其书法和金石修养一显身手;到了明代,文人画家以印入画,顿得生机,令印学与诗、书、画并称“四绝”。
黄宾虹先生治学作画习篆,笔法融会金石,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动如天马行空,静如老僧补衲。他中年时期发表于报刊杂志上的文章中,或叙玺印源流,或探源篆法,从封泥陶噐到秦汉印统,从甲骨文字到金石拓片,洋洋洒洒,无所不及。宾老说:“金石家者,上窥商周彝噐,兼工籀篆,又能博览古今碑帖,得隶草真行之趣,通书法于画法之中,深厚沉郁,神与古会,以拙胜巧,以老取妍,绝非描头画角之徒所能摹拟。”他当时就以治印名满江南:配字工稳古雅,线条遒韧清刚。是文字学的爱好培养了他对金石学的研究,而以金石入书、入画,奠定了黄宾虹山水画崇尚“内美”的文人士夫情调。